越是靠近生死,越是接近人性。
越是无限接近,越是明白,人永远也不能真正理解人性。
〇柒弥
撰文
胡远东 编辑
柒弥
医院的ICU工作了五年。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,ICU一直是一个只闻其名,未见其形的地方。那么,我衷心祝愿你们对这个地方保持永远这种状态和距离。
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进ICU,那是一个四百平米的,几乎没有墙,没有任何阻隔的大厅,护士站被病床团团围住。气氛紧张压抑,每个人都是脚下生风,面色凝重。那天,我很跳脱地联想到了航天中心的控制室,好像这里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倒数计时。
ICU是个很矛盾的地方,医院最高精尖的技术和设备,但也集中了世界上离死亡最近的病人们。五年里,我常常能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,如果非要给这些故事冠上一个主题,我想最贴切的一个词,应该是”人性“吧。
(一)
印象很深的,曾经我们收治过一个老太,肺部感染,严重呼衰,气管插管,呼吸机支持中,神志尚清楚,但无法说话。治疗费用高昂,子女打算放弃治疗接病人出院,但是谁都不敢拍板承担恶名。一番讨论后,长女到床旁问老太:“妈,我们接你回去好不好?好的话你就眨眨眼。”老太圆睁双目。
良久,终于支持不住,眨了一下眼。“哦,你要回去啊,好的好的,我们这就接你回去哈……”
(二)
一对吸毒情侣,男方因注射毒品引起左下肢感染坏死,转入ICU后即请外科会诊,当日行截肢手术。
女方在患者转入时声泪俱下:“宝贝,你一定要好起来哈,我等你哈,你要坚强哈……”
只是在那天那个姑娘走后,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(三)
有一次夜班,其他科室急会诊要求转病人过来,是医院转来的退休老干部,转运至ICU门口时心跳停止,行常规抢救程序后心跳呼吸未回复,我们到门口向家属宣布死亡。家属两名,一个颇肥胖的患者老伴,一个对母亲唯唯诺诺的中年儿子。老太当即满地乱滚,泣泪控诉:“我家老头子当年枪林弹雨都没事,医院治死了啊!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啊!”
儿子在一边威胁要找我们大领导要说法,告我们草菅人命。
老太在地上翻来滚去闹了好一阵子,死活拒绝签署死亡通知书。逼于无奈,我只能说:“老人家,老爷子这种高级干部,去世以后可以领十几个月工资做丧葬补助哦,但是要拿签好的死亡通知书去领的哈。”老太立马爬起:“是吗?好好好,我来签……”
(四)
还有一个治好了的。
病人是十来岁的城郊结合部小女孩,某年春节入院确诊重症甲流后转到我们科负压病房。
那时候全国都因为甲流人心惶惶,治好她其实已经成了政治任务。医院出,每天专门的医生护士照顾,进去负压病房都要像宇航员似的全副武装上隔离服、防护眼镜和N95口罩。
医生还好,毕竟呆在里面的时候不多,护士同志就惨了,一个班呆下来里面的洗手衣都是湿的。
即使这样,这个小女孩连一句谢谢都从来没说过,脱离呼吸机,有力气说话了以后,就整天喂喂喂地喊护士服侍她,比公主的派头还大,护士们都憋了一肚子火。
好容易熬到她可以转出去的那一天,她妈妈把我拉到一边:“医生啊,你看我们家也挺不容易的,医院能不能给我们全家人都做个免费全套检查啊?”
(五)
和上面那个故事一样,病人也是个小女孩。
12岁的小姑娘,安静听话。家属放弃治疗。被她爸爸抱回去的时候,我记得她特意过来,弱弱地跟我说“叔叔再见。”后来没多久,孩子就死了。
除了心疼还是心疼,Fucktheworld。(六)
有人问我,是不是在ICU里看到的,全是被榨出来的恶念?
其实也不是。
说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吧。
有一个中年男性渐冻症患者,因为异物进入气道引起窒息,虽然抢救回来,但是还是变成了植物人。刚开始儿子还来看过几次,以后就很少来了,基本都是他爱人来。
他的家庭条件不好,每年30万的大病医保我们再怎么省着用也只能给他管大半年,剩下的费用就是靠她爱人去他原单位,一次又一次求来的或者通过其他途径找来的。
他爱人苦熬了大半年,到年底他们家钱实在不够,欠的帐我们就给他记到明年,好通过明年的医保报销。这女人其实破坏了我们很多规矩,其他家属都是下午半小时探视,她是一早一晚,早上一小时进来喂稀饭、按摩肌肉,下午一小时喂稀饭、擦洗身体,时间到了要提醒好多次才走。但是看着人家这种不离不弃的劲儿,我们也实在不忍心硬赶。
后来为了方便照顾病人,这女人干脆在附近开了家小火锅店。我也问过她:“你爱人这情况清醒的希望很渺茫,你考虑过放弃治疗,给儿子省点结婚钱没有啊?”“医生,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,但我爱人从前对我太好了,我放不下他啊,除非你跟我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,不然我是不会管其他的事的。”我无言了。虽然不知道她爱人从前是怎么对她好的,但我想那应该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吧。
遗憾的是,两年以后她爱人还是去世了,慢性的全身器官衰竭。
(七)
还是关于爱情的。
一对满头银发的退休老人,老爷子脑卒中后昏迷,几乎每次都是老奶奶一个人来探视,而且必然是收拾得一身整齐,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。
我搬一张椅子给她放在病床头,老奶奶就轻声给爷爷唱红歌、和他说话。每次探视结束她都是我们最后才请出去的家属。一周多以后老爷爷走了。
略意外的是老奶奶比较平静,并没有悲痛欲绝,大概是有心理准备了吧。
数月之后,我和爱人在街头偶遇老奶奶,她的精神还不错,抓住我的手向我爱人大大夸奖了我一番,这大概是我行医经历中不多的光荣时刻。(八)
说个勉强算是大团圆结局的故事。
一个下面县里来的中年女性患者,格林巴利综合症,呼吸肌无力。
呼吸机支持了几十天以后才慢慢恢复自主呼吸,中间两次出现心跳骤停都抢救过来了,病人进入恢复期以后,有一天发现一侧角膜有点浑浊,请眼科会诊以后考虑是常见于昏迷患者的暴露性角膜炎,后期有可能发展成角膜穿孔,虽然之前各种预防措施都用了,但是真的出现了我们还是有点忐忑,老大也很郁闷,把病人爱人和儿子找来交底。
小伙子说:“没事,医生,我们都理解的,我妈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感谢你们了,一只眼睛没了事小,只要我们一家人团聚就行了。”后来处理了好一段时间角膜还是穿孔了,一只眼基本没了视力。
只是这家人并不计较,欢天喜地出院时还写了一封感谢信贴在我们科门口,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。
(九)
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,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?
究竟是善还是恶,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答案。
我记得《恶之华》里面提到过,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都有恶念的种子,有的人只需要一滴水,恶念便生根发芽,有的人却受得住洪荒末日。
很好理解。
每个人激发”恶“的阈值不同,当环境足够恶劣,人人都可能变成一头野兽。所以在历史上很多摧毁性的天灾下,最可怕的却往往是人类自己。
我还相信人性的善恶都是有指向性的。
我们治好过一个老太太。老太太的儿子是混黑道的,对我们医护人员动辄口头威胁,骂骂咧咧,还扬言如果他母亲有意外,就要挑断主治医师的脚筋。在他的人性里面,恶的矛头是对准我们的。
医院的日子里,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母亲千依百顺,温颜好语,日日跑前跑后的服侍老人家,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想象一个五大三粗的恶汉,半跪在老太太床前讲笑话逗老人开心的样子。
这也是人性,或善或恶,难有定论。
看了这么多人生百态,依然看不透人性。
看不透,也想不通。后来我索性就不想了。医生不是哲学家,人性善恶与医生又有什么关系呢?
从前我的一个老师也说过,什么是医德?不是你对病人客客气气,不是你去考虑救谁不救谁,而是你把送到你这儿的病人治好了,这才是最大的医德。
我还看到过一个问题:说如果你是医生,有一天希特勒重病送到你面前,你会救他吗?其实这个问题对于真正的医生根本不需要考虑,哪怕是希特勒,当他送到你的面前,他就是你的病人,你一样要尽力治好他。
医生治病从来不该牵扯到人性。不仅仅因为你看不透人性,甚至有时候你以为你看到了人性,其实也不过是管中窥豹。
这些年看得多了,也能慢慢明白这个道理。那些要求放弃治疗的家属未必是冷血无情,也许他为了亲人已经卖得家徒四壁;说要不惜代价全力抢救的也未必真上心,也许他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远房亲戚。
旁观者指点起来不过是费些唾沫星子,但是真正拿出真金白银,熬更守夜的人才知个中滋味,所以再去思考这些故事的时候,我都尽量不去评价其中对错。
如耶稣所说,“你们谁没有罪是清白的,方可以用石头砸她”。
至少,我不愿意拿起地上石头。
-END-
鞠躬感谢收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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